睡觉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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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27】愿者上钩

*纯架空,正文2w+

*现代都市版这个杀手不太冷的故事

*BGM: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1.

 

会议室里的男人们都在抽烟。云烟缭绕,让沢田纲吉误以为正位于某个大号蒸笼中,而自己正是一只晶莹剔透、大汗淋淋并且死到临头、即将熟透的蟹黄小汤包——如果忽略这呛死人的烟味的话。

午间休息时他终于不堪重负,卷着一身二手尼古丁残渣的恶臭,溜之大吉是也。

该谈的工作早就谈完了,这次特地从东京来到京都,也只是假把式地确认一下合同条款,专程前来,大张旗鼓地签个字、虚情假意地握握手罢了,而沢田纲吉的出席只为凑个人头、顺便在路途中给上司拎拎包。

他本就只是个打杂的小虾米,刚进入会社一年左右,处于公司食物链最底端,谁都能分一杯他的羹,这不,隔壁法务部门的外派活儿没人肯干,也能厚着脸皮把产品部门的他吆喝过来啃上一口——廉价劳动力实在香,小虾米可是很抢手的。

 

四月,他赶上了京都最光彩的时候——落英缤纷的庭院之类,高山古寺垂柳之类……当然,这等自然美景他左右都无福消享,等待他的只有熏着二手烟的蒸笼、迎来送往的客户、洪水猛兽般的领导诸如此类人间罪恶。

下午他就要拎着领导的公文包回东京了,仅剩的短短几个小时尴尬得很,也没个好去处。他索性叼着便当里的炒面包随处溜达,心头讪自己:随波逐流吧,沢田纲吉!

 

 

因此遇见那个男人实属意料之外的缘分难挡。人生总是充满诸多变数的,他后来模模糊糊回忆起这天,觉得命运真玄乎。谁让他那双大眼睛别的地方不瞧,偏偏往那小旮旯角的破公园看?

 

 

公园不大,有个不比巴掌宽敞多少的小池塘,走进迎面即是仿古祠堂一座,若不是破了点、小了些,也算清净漂亮了。

而就这不堪入目的小池塘边,竟还有人钓鱼!

折叠板凳一架、钓竿一支,好一个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仰躺在折叠躺椅上,他人高腿长,小腿被迫从那椅子边缘伸出来一截,照理应显得相当局促,但奈何他一手枕着颈子、一手敲着膝盖的模样如此悠哉,倒也不觉得狼狈了。

鱼竿像模像样地插在旁边的支架上。说是在钓鱼,却没见他有什么网箱或者鱼篓,小池子里的浮漂颠动着,也不晓得池子里有没有鱼。

 

沢田纲吉四处打量,见对面祠堂不远处竖着块破铁牌:钓具出租。

他了然,世外高人手中堪称破铜烂铁的鱼竿大概率来源于此了。

 

如同一个嘲讽冷笑话,正对着他,就在破铁牌的旁边,竖着另一块更破的铁牌:此处严禁游泳垂钓。

沢田纲吉哑然失笑。

 

 

“干什么呢?”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沢田纲吉吓了一跳,那钓鱼人抬起墨镜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钓竿去了,墨镜下的脸竟然是个外国人长相,“跳河轻生另寻他处,这水沟才三四米深,只要随便扑腾两下,绝淹不死你。”


沢田纲吉看了看池塘,看了眼自己,又看了一眼男人:“我么?”

男人看了看池塘,看了眼自己,又看了一眼他:“还有谁?”


他一阵无语,解释到:“我不是来跳河的。倒是先生你,在这里,钓鱼?”

“嗯哼。”男人懒散地随便一哼,晃了晃手里的鱼竿,敷衍的动作和神情充斥着“没长眼么你?”几个大字。

“这里真有鱼?”沢田探头去看,那水浑得望不进去,绿油油的一汪。

“‘禁止垂钓’,看见了吗?”男人冲对面抬起下巴,“若是没鱼可钓,又何来‘禁止’一说?”

 

说得有理,沢田被忽悠着点头,半是好奇半是无聊,干脆也去抬了个折叠椅,在他身边坐下了。好在那人也不觉得被叨扰,只隔着墨镜歪头盯了他一阵,随后便翘着腿看浮漂,继续等鱼来。

 

他俩有足十数分钟没一句交流,沢田耐不住,偷偷打量了一番世外高人先生,却只见那人打了个哈欠,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这让沢田纲吉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像个凉透了的蟹黄小汤包,只好又干又瘪地主动开口:“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了?钓上来了吗?”

男人捏了捏鼻子,没理会。

沢田纲吉自顾自地往下说下去:“你是外国人吗?为什么来京都?啊,我是因为外派工作才来的,我在东京工作。说是外派工作,不过是在会议室里头闷声吸二手烟,外派活儿没什么薪水,好在至少包一天的食宿……”

他如数家珍,倒豆儿似的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五一十地蹦出来,倏然听到男人一声轻笑,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一句没应声,好半晌过去他才晓得害羞了,脸蛋慢半拍地爬上一层薄薄的粉红。

“……对不起。我不讲了。”他害臊地揉了把脸,将脑袋强行调了个方向,不再去看身旁的人,视线没处落脚,只好学着男人,也去盯着那在浑水中上下摇摆的浮漂。

余光仍能瞥见那人摇头,好像在笑他:“我是意大利人,也为工作而来。京都很美,可惜没空闲逛,随便找点乐子而已。”

对方地答话让他备受鼓舞,他睫毛一扑,眼前一亮:“是吗?可以说说吗,意大利哪里人?”

“西西里。”

“哦——”他弯弯眼睛,“好像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地方。”

男人点头:“很美。但你去看看便知,其实也不过如此。”

 

正想追问他从事何种工作,沢田纲吉眼瞅见那浮漂剧烈颠动起来,脑袋一拍,别的什么都忘记了,一蹦三尺高:“有鱼!!”

不消他说,男人臂肌已然绷起,压腕起杆,鱼竿崩成一道京都桥似的弧线,一条中等大小的鲫鱼跃出水面。

沢田恍然:“原来真的有鱼啊……”

看着男人熟练地挂线、摘钩,这儿没个网兜也没个水箱,他正疑惑他要把钓来的鱼放在哪里,就见对方随手一抛,把那鱼扑通一声送回了池塘里。

 

“钓了好半天,不要?”他惊讶。

“钓了好半天,不要。”男人轻轻绷住鱼线一松手,那粗糙的钩子就连带浮漂一齐远远一飘,摆进了池塘,荡起一阵浑浊的涟漪,“都说了,随便找点乐子而已。我对自寻死路、前来轻生的鱼没有兴趣。”

沢田纲吉这才注意到,男人的鱼钩上没有钩饵。中国有句俗语,大概是说,某个隐者钓鱼,只用直钩,而愿意上钩的鱼无论如何都会咬钩,同理,赏识隐者的人,即便隐者深藏于人世,他也无论如何都会寻到他。

 

几句话后,男人又在那破椅子上躺下了,鱼竿随手插在身旁。

他抬起墨镜,伸出手指了指男孩的脸:“我想说的是:如果有这空当,不如你也去找点乐子,别老想着跳河轻生了,小朋友。”

 

 

 

 

 

 

 

 

2.

 

沢田纲吉直盯着身侧男人的脸,隐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却死活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那男人主动伸出钢笔,阻止了他继续用手指甲虐待自己脸蛋上柔嫩的皮肤,俯首在他耳侧低声到:“小子,我是你们合作公司的资方,办公室在十一楼。要是有事,会议后再来找我。你还没把我盯穿,但你的上司就快把你盯穿了。”

“失,失礼了——!”他肩膀一僵,身体猛地向后一挺,活像被逮住了后颈皮的猫,浑身炸毛又不敢动弹。

 

会议的后半程,Reborn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那个不专心的年轻人身上瞟去:他先前被摄了魂似的盯着自己直看,这会儿醒神了却老走神,要么在笔记本上画小人画,要么就阖着眼打瞌睡——抱着胳膊,脑袋一点一点,每每在脑门快要撞击地平线的警铃响起时才恍惚转醒,并且数次重复以上流程,连Reborn都在好笑之余为他捏了一把汗。

 

他第7次悠然转醒时,抬头恰好对上了男人看宠物般逗弄的眼神,登时脸颊飞红,立刻垂下了眼睛,不太好意思地抿着嘴摸了摸鼻子,睡意朦朦的模样乖巧木讷得有点可爱。

 

沢田纲吉的脸蛋径自发着烧,头脑也径自天马行空:到底在哪里见过?刚刚的梦里吗?

 

“沢田纲吉!报表!”

“啊!在!”

被上司大声点名,他如被雷劈,手忙脚乱中腾地立正站好,把桌面上的文件往前一送。

 

低头,那男人果真正满眼含笑地看着他。

 

 

-

 

 

“沢田,纲吉,”男人不见外地在他面前坐下,掰开了筷子,“你的名字是这么读的吧?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沢田纲吉尴尬地点头:“Reborn先生。”

“睡得可好?”他熟练地摆弄着两根木棍儿,搅拌着意面酱。

“相当差……尤其是被您盯着,做梦都好像梦到您的脸了。”他答,又顺口提到,“我们食堂只有日本菜稍微好吃一些,下次Reborn先生别点别的了。”

男人礼貌性地尝了两口盘子里的面条,赞同地点头:“的确不敢恭维。”

“不介意的话可以尝尝我的。”他大度地把自己的碗推到Reborn面前,拉面还冒着喷香的热气,蒸得沢田纲吉脸上冒出细汗。一层金黄的油光浮在面汤的顶层,腐竹、海带丝、叉烧肉泡在橙黄的汤底中,散发饱满的香味。

男人倒是不跟他装客气,第一筷子就夹走了一块叉烧。

 

沢田强忍肉痛,咬着牙问到:“其实,我一直很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原来你已经忘记了吗?”男人参透了他尽显可怜的小表情,却毫无负罪感地吃掉了那片珍贵的叉烧,又虚情假意地诧异到,“京都伏见,那位轻生的小朋友。”

 

轻生的小朋友瞳孔一怔,瞠目结舌。

不怪他忘性大,距离两人的京都初遇,实则已过去半年之久;而当初那个玩着一手熟练的姜太公钓鱼的男人身穿皮衣夹克,脚踩高帮皮靴,戴着一副遮了半张脸的墨镜,如今却一改行头,西装革履,饶是再好的记性,也如何无法在第一时间将两个形象对应起来。

被他这样一点拨,沢田才发觉这外国人的面孔的确是不面生,对方耳侧的鬓发和敷衍的眼神也均有那么点儿熟悉的意思。

 

沢田纲吉半天才合拢震惊的小嘴儿,郁闷极了:“……都说了,我当时没有想要跳河!”

 

“随你怎么说。”趁他沉浸在回忆中无暇分神,男人的筷子夹走了第二块叉烧,“又见面了,沢田纲吉。”

 

 

-

 

 

沢田纲吉从小就不是个大方的小孩,在别家的小朋友在新年给亲朋好友们表演唱歌跳舞弹钢琴时,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而沢田家最大乐趣是变着方儿逗沢田纲吉哭——这小孩儿太好逗了,吉娃娃叫两声、或者说点什么“妈妈不要你了”之类的谎话,就能把他的泪珠子逗出来。

他哭起来,哀转久绝,三日不歇。非妈妈做的甜点不可,绝不轻易关闭水闸。

直到今天他也是不善言辞和交际的类型。其实他很单纯,因此为数不多的朋友都喜欢他,但容易把别人的巧言令色甚至弄虚作假当真这一点上,他和五岁的自己相比也并没有取得长足的进步。

 

他不擅长与人聊天,但对有好感的人也并不设防备,和在京都初见时一样,肚子里有什么豆子,他全倒给这个男人了:“为什么我们总在说轻生的话题?”

“没有总在说。一共就两次。”

“可我们一共只见了两次。”

“你说得对。”Reborn觉得他有趣,不多时又说,“你当时没精打采、神情萎靡,年龄看着小。我还以为你还是高中生。常有的事吧,学业压力太大,学生寻死之类的事。”

沢田纲吉好一阵无语:“那您也太随便了……还轻飘飘地让我去别处轻生。万一我真的寻了个别处去死呢?”

“你那模样,连寻死都难。我才懒得管你。”

“‘寻死都难’?”他皱眉,“汽车一碾就死了,高楼一跳就死了。我觉得寻死很简单。”

男人摇头:“死掉的人有两种。第一种是心存死志的,他们的意志非同寻常的坚定,与常人相当不同;另一种是不想死也没有准备好去死的,他们与你我无异,但身死这件事,往往身不由己。——你当时是哪种?分明都不是。”

 

话语间他用右手比了个小手枪,对准沢田纲吉的额头,虚晃一枪。

沢田佯装被击中,装模作样地抽搐了一阵,趴倒在桌面,末了仰起头艰难地点了点:“您说得对。”

 

男人又从他的碗里舀汤去喝,他也不阻拦,撑着脑袋坐起来:“说起来,我也有的,关于轻生的故事。但说来话长。”

“但说无妨。”

“大学时和朋友做了一个电台,”他回忆,“凌晨两点多,没人听的时间。”

“大学,青春啊。”男人笑,“扮酷很有趣,对不对?”

“算是吧……总之就是有这样一个无聊且没有观众的电台。那时候常半夜去偷用学校的广播站呢,现在只要手机上随便下载几个软件就能播节目了,时代真是不同了。”

“偏题了。”

“好,那就继续说轻生的事。”男孩也吸溜喝着汤,“偶尔我还会上那个频道,放点不痛不痒的歌。大概三四年前的时候,有人给电台打来电话了。”

“凌晨两点?”

“是。”

“给一个放着无聊的歌的学生电台?”

“不错。”沢田纲吉坚定点头。

男人比了个“请”的手势:“继续。”

“是个大叔的声音。大叔说:‘哎——现在正站在会社大厦的顶楼抖着腿往下望的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最后的时间都没有人能听一听我的苦衷——两点多了,临时想到还有电台,于是拨了电话,没想到真的能够接通。难为你听我人生可悲的埋怨了——’”

男孩捏起喉结,模仿出一个低沉但四不像的男声。

“哦——他想要跳楼啊。”男人平淡道。

“是呀。可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他忧愁地皱眉,仿佛回到面临难题的那个夜晚,“我找不出更好听的话安慰他,我当不来英雄,更是向来对麻烦二字敬而远之。我什么都不敢说,又不敢什么都不说,你看,要是他一跃而下一了百了,我想我是有责任的吧。”

“的确。若是让他就这样一了百了,以你脆弱的小心灵,搞不好就跟着他去了。”男人语气正儿八百,听不出是玩笑话还是当真这样认为,“那你怎么说?”

“所以我只好把我能想到的宽慰告诉他。我说:‘您是在东京吧?您知道在新宿中央东口,有一家一兰拉面,不知道您吃过没有……。那家拉面很出名,总是排很长的队,您的运气实在是好,今天是周五通宵营业,这个时间,人一定很少。’”沢田纲吉挠着脸蛋,一脸天真地说着天真的话,“‘那不如去吃一碗拉面再跳吧?人生已经不容易了,却连近在眼前的一兰拉面都没吃上,未免太可惜。’”

面前的男人点头:“想必这个人没有死成。”

男孩狐疑:“当真?后来他也给电台来过电话,但我没有接到——我并不是每一晚都有空放无聊的歌嘛。我只是猜,那个大叔大概还活得好好的。”

他笑:“当真。我是在表扬你。”

 

该说什么呢?人生总是有那么多奇遇。不知道是该夸奖沢田纲吉,还是赞颂一下美味的一兰拉面——不然那位最终也没有倾诉衷肠的失意大叔,也许会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占据一块儿几厘米大小的灰黑色区域,就此让生命草草收场。

 

“我应该庆幸,你没有真的在京都跳河的打算。据我所知,京都没有一兰拉面——届时,可没有机会让我力挽狂澜。”

男人很英俊,因此,尽管他笑得并不真挚,却也生动逼人,沢田纲吉咬着筷子,恍惚间竟觉得心口一跳。

他还没来得及去判断方才的悸动是哪路神仙鬼怪来点的心灯,眨眼却看到自己的面碗里的荤菜已经没了七七八八——罪魁祸首筷子上还夹着最后一片叉烧,嘴里嚼得正香的是倒数第二块。

 

随便了……就当是贿赂合作方了吧!

他强忍心痛,大度地把最后一块叉烧放进了男人的碗里:“怎么样?我们食堂里唯一还过得去的食物,也就是这叉烧了。”

Reborn身体力行诠释着何为得了便宜还卖乖,两口吃完了从小孩儿碗里抢来的口粮,把他高贵的头颅一点:“还不错。”

 

 

 

 

 

 

 

 

3.

 

两家公司谈不上合作,只是一个项目的甲乙双方——沢田纲吉的公司是乙方。Reborn只是想给自己放个假,才颇有闲心地跑到日本来跟进这个项目。

他和沢田纲吉的办公室在楼上楼下,一来二去,倒也变得非常熟悉。Reborn挑食,沢田纲吉出于讨好甲方爸爸的心态,便常与他一齐去寻吃饭的好去处。

他们去过新宿那家一兰拉面,从下午六点排队排到午夜,两人饿得眼冒金星,沢田纲吉也直抱怨:“若是那大叔遇上这样的阵仗,只怕是转头上了顶楼,毫无留恋地纵身一跃了吧!”。当晚,不耐烦的男人共计打了132个哈欠。

亏得拉面的确好吃,汤底厚重、加料十足,面也筋道,否则那个男人非得让沢田纲吉不得好死。

 

 

-

 

 

“你在干什么?”可乐尼洛被邮件的声音吵得太阳穴直突突,忍不住凑过去看Reborn的屏幕,“工作邮件,不是吧你,难道打算金盆洗手、彻底从良了?”

“看人手机屏幕是个不礼貌的事情。”男人不痛不痒地扣下屏幕。

“心里有鬼,kola。”

在这句话后,男人果真再没有接他的茬。

 

可乐尼洛嫌他闷得慌,主动开口挑到:“我知道,是那个小孩儿,沢田纲吉。我早猜到你俩不对劲。”

“本就没有打算瞒着。”他点头,语调平平,叫人听不出是佯怒打趣还是真的介意,“我真是奇怪,为什么你们都和他关系亲近。”

“因为他是个好小孩,拉尔也喜欢他——当然,主要原因是,我们都知道你看好他。”他凑上去八卦到,“那你告诉他你的‘本职工作’了?”

“如果告诉了,我又何至于拿工作邮箱和他聊天?”杀手瞟了好友一眼,“地下情不好玩。”

 

不是每个人都有和可乐尼洛一样好运,找了个“圈内人”谈恋爱,两人横跨黑白两道,大杀特杀,职业生涯壮年激流勇退,齐齐定居日本,小日子风生水起。

 

可乐尼洛的表情登时有些难看:“……那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多坏?”

他不动声色地坐远了一些:“需要退到你射程以外。”

杀手一讪:“出于友情,我要提醒你,尽管CZ75的优势射程只有十米,但我枪法很好。”

“好吧,你尽量别生气。”他咳嗽了一声,“——今天中午在食堂,你的小朋友以一碗叉烧面为代价贿赂了我,索取到了你的私人联系方式。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他会给你发短信。”

 

 

-

 

 

“我总以为,我已经跟他很熟络了,鼓起勇气想给他发条简讯约他出来吃饭,才发现我连人的电话号码都没有。”沢田纲吉托着他的小脸蛋,紧紧绞着眉毛。

可乐尼洛随口安慰到:“别在意。那家伙就是这样的人。”

的确如此。

他好像和谁的关系都打点得不错,但又和谁都关系平平。至今沢田纲吉仍不知他爱好如何、生平如何,倒是变着方儿把自己的户口本倒了个一干二净,唯一晓得的,大概是男人养了一只变色龙作宠物——小众的冷血动物,倒是符合他的作风。

他对他展示出的私人领域似乎是白花花的一片——偶有的色彩是一点绿——是那只蜥蜴的颜色。

 

他不由失落自己于他而言也不过如此。但又忽然想到,轻生的故事,想必是其他人很少听过的,排了六个钟头队的一兰拉面也想必是很多人没吃过的。由此那颗躁动的心脏又肆意生长起来。

沢田纲吉总是很容易被鼓舞。

 

难怪如此讨人喜欢。可乐尼洛瞅着他的眉毛拧紧又松开,如此往复,周而复始,心道这家伙像只倔脾气的小猫崽儿,一面天真单纯任人戏弄,一面性子执拗难以驯服——而他那个冷血的杀手朋友,是个十足的猫派。

Reborn总是顾虑太多而喜好置身事外——大概是来日本后过惯了随性的日子,他越来越不理解好友何来那么多放不下的顾虑。遇上一个看得顺眼的沢田纲吉可不容易,至于这之后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然有相应的安排。再说,他可是年长者,哪有让小朋友主动倒追的道理?

所以,偶尔当一回热心肠,感觉也不赖吧?

 

他漫不经心地凑到沢田纲吉面前:“小子,你觉得,我有没有他的号码?”

 

那年轻的小孩一怔,随即理解了他的意思,溜圆的眼睛中肉眼可见地点上高光,脸蛋在五颜六色中变换着,最后腾地停在粉白上,从脖子到耳尖都染成了羞惗的颜色:“可,可以么?”

可乐尼洛大笑不止,努努嘴:“去,今天的午饭你买单。”

 

男孩应声一跃而起。

 

 

 

-

 

 

 

说点什么好?

 

沢田纲吉躺在床上不停摩挲手机home键,看屏幕熄灭又亮起。联系人“Reborn先生”的头像是默认的灰色人形框,个人信息里除了工作邮件地址这一栏被填上,其他的都是空白,让这个名片看上去更像个只有零星交集、被应付了事的工作同事。

实际上并不是……

他想了想,手指一划,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把联系人姓名从中规中矩的“姓名:Reborn先生”改成了“姓名:Reborn”,打量一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得寸进尺地改为“姓名:R”——瞬间漫起的罪恶感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偷灯油的小耗子,偷的是Reborn的便宜。
哎,连人家的手机号码都是从可乐尼洛那儿贿赂来的。

 

说点什么好……?

 

写得太正式的话,会不会因为自己“妄自菲薄”,反而让关系疏远了?可也不能太亲密了吧,不想被他当作自以为是的人。
他抓耳挠腮挖空心思,在“敬启Reborn先生”和“Reborn”中久久做不出选择,心一横,干脆草草编辑了[Reborn先生,我是沢田纲吉],几个字弹指间就在“咻”一声传输里,顺着信号基站的光纤跨越半个东京,飞向一台与他地理位置上相距甚远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信息已送达]

沢田纲吉飞快按掉屏幕,栽倒在床上不敢去看它——可它偏偏半天没响。

 

他幻想了无数种可能,结局都悲惨得让他想把上一秒发短信的自己一把掐死在被窝。他的思绪在空气中实体化,薄纱状的脑神经彼此牵动、拉扯,他为此头痛而心跳加速,甚至在某一个记忆片段的闪回中看到了高中无疾而终的初恋。

各种逼真的幻想让沢田纲吉在无解的懊恼中苦熬了一个钟,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回信才姗姗来迟——

 

[知道了。R.]

 

男孩捧着手机盯着这三个字加一个性冷淡的落款,舌尖在一秒内走过了酸甜苦辣咸,像个女高中生似的,绞尽心思揣测着那个男人的情绪。辗转反侧里的有一刻醍醐灌顶,让他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幼稚——

哎!都说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嘛……

 

 

 

-

 

 

 

顺着信号基站的光纤跨越半个东京,杀手站在寓所的阳台上。

 

 

手机里唯一一条备注有送信人姓名的短信,夹杂在前前后后堆叠的各色交易讯息中,显得格外突兀——在这个手机里,第一次出现了一条无法用金钱衡量、交易的性命。

它姓沢田,名纲吉,对应的头像在一堆朴素的灰色人形框中亦是出挑的淡橙色:系统自带的小猫咪。

 

他将那条仅有十来个字符的短信从头到尾默看了一遍,几番犹豫后,竟没有删掉,而是看了第二遍。

 

用时40分钟温好酒柜里的威士忌,顺便泡了个澡;用时5分钟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度数不高的莫吉托,清凉爽口,适宜工作日夜晚放松神经;用时10分钟一条一条审查并删除收件箱里冗杂的“工作”邮件,接下其中感兴趣的一单,信息清理完毕时,订金也已到账。

收信箱里的讯息只剩下一条,状态为已读未回。

用时1分钟打下两行字;用时3分钟删改;用时1分钟犹豫着按下发送键。

用时0.1秒,三个字加一个性冷淡的落款,在“咻”一声传输里,顺着信号基站的光纤跨越半个东京,飞向一台与他地理位置上相距甚远的手机。

 

男人转身把烟掐灭,却把酒杯忘在了阳台。

 

 

-

 

他们胳膊挨着胳膊坐在一兰的餐台上,男人盯着面前挂起的餐牌,若有所思。

 

沢田纲吉问他在想什么,他本以为他在纠结选什么餐好,没想到他问:“你说,这里的叉烧,比起你们食堂里的,怎样?”

他问得很认真,好像当真认为食堂里沢田纲吉碗里那几片肥瘦不均、煎得不太好的叉烧肉已经能和出名的拉面店同台竞技了,倒是让男孩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不能比啦,食堂里的工作餐怎么都上不了台面的吧!”他说,“我随便夸它两句,你就相信了。”

“是吗——”男人笑,“我一向觉得你很不会撒谎。而且,我从前没有吃过食堂里的叉烧,若是不戴‘食堂里的叉烧’这副有色眼镜去评价它,倒觉得味道的确不错。”

 

 

 

 

 

 

 

 

 

 

4.

沢田纲吉的爱慕温顺而克制,带有日本人特有的小心谨慎,似乎担心自己的偏爱变成他人的负担和叨扰。这反倒让杀手不那么自在,他习惯了外放而张牙舞爪的男人女人们,他们把感情当作调剂而姿态随意——因为并不打算把某一段危险的艳情长久发展下去,于是赚够了一时的快感就果断“切歌”,让恋情戛然而止,毫无负担。

大概,沢田纲吉浅尝辄止的诉求才是真正的坦诚——比他经历过的任何激情都真挚纯粹,某种剔透的玻璃制品一般透明且易碎:他是美丽而极易受伤的。让他没有做好真正把他捧起到手心的准备。

他不否认他喜欢男孩发给他的没有意义的短信,偶尔只有一个表情符号,疲倦或是高兴或是埋怨——他的收信箱已经被这些堆砌的信息占领,只要是沢田纲吉发来的,他一条都没有删掉。

他享受——当他站在十一楼的楼梯间,往十楼走去,手里敲着[开会,一起吗。R.],走到十楼的楼梯口时,恰好听到门里谁的手机响了一声。几秒后,男孩说:[好!],随即端着咖啡杯出现在楼梯口,对他递来一个睡眼惺忪的眼神,尚未睡醒的猫似的打着哈欠舒张着肩,肩胛骨蝶翼一般张开又收拢。他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像条耷拉的小尾巴。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是他刻意保持的安全距离。

 

 

 

暧昧期很美,但没必要把暧昧期变成永恒吧?百因必有果,这两人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能把恋爱谈成这幅扭曲的模样。

可乐尼洛再也按捺不住一颗撮合的心,决定挺身而出,勇当一个可以载入史册名垂千古的史诗级助攻。

 

“你知不知道沢田纲吉最近在找合租?”他有意无意实则刻意地在午饭时向好友提起。

对方闻言果然皱眉:“为什么?他应该不缺钱。”

“前两天他跟我抱怨,房东想提前收回房子而不肯付违约金,于是恶意抬了他三个月房租的价逼他退租,可怜小孩儿已经吃了一个月泡面了。”他小心观察着Reborn的表情,适度夸大和补充到,“诶,他一定没有告诉你吧?别瞧他看上去软趴趴,这个年龄的年轻人,自尊心可是很强的。”

“所以?你打算成立沢田纲吉爱心基金会,支助贫困小朋友吃穿用度?”

可乐尼洛哑火了片刻,快速调整好状态:“所以,我想说,你也别租你的小破公寓了,住哪儿不是住,为何不顺势献出一点爱心——”

他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了,谢了。说吧,你意有何所指?”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亦没有不计代价的重要情报。可乐尼洛笑出一行皓齿:“爽快人。午饭你请!”

 

 

很久以后,他回顾这一次草率的相谈,心头讥笑自己也有这么轻率的时候。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轻率不一定等同于敷衍、搪塞,所谓关心则乱并非全无道理。

可乐尼洛更是感叹自己一世英明,拉尔却骂他多管闲事。哎,这世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

 

 

一旦把暗涌的情潮挑明,破冰后关系发展的速度势如破竹,以人类想象力难以企及的超音速向人类想象力难以企及的远方脱缰而去。

 

 

“约法三章。”杀手盘腿坐在床上,伸出三根手指,男孩乖巧地小鸡啄米。

 

“第一,进浴室前不准把衣服给我脱一地。”

然而才听第一条,沢田纲吉就委屈地撅起了嘴,他一个人住惯了,这习惯可不好改。

“第二,周末不许不吃午饭。”

他想辩解自己如何加班、如何难得休息、如何想睡个昏天黑地的懒觉,然而一切语言都在男人凶险的注视下化作嘴唇撅起的高度。

“第三,热就开空调,冷就加被子,但不许抢我的被子。”

这哪是我能控制得住的?他刚要出言反驳,就被男人掐着脸蛋啃上了嘴——杀手定力向来很好,但如何也耐不住沢田纲吉被蜜蜂蛰了似的越嘟越高的小嘴儿,这家伙只差在脸上写上巨大的三个字:“速来亲!”外加惊叹号一个。

 

 

 

当然,约法三章只是某种情趣意味的笑谈,类似于大学教室里贴的“课堂六不准”之类的玩意,存在即是为了被打破,并且给平淡无趣的生活增添喜剧效果。实际上大家心照不宣,有些事情如何规戒都不可能有效用,就好像:沢田纲吉晚上睡相极差,而杀手向来浅眠,他俩在同一张床上最擅长的事就是互相折磨,不得安宁。

 

在一小时内第三次被沢田纲吉不安分的大腿吵醒后,Reborn忍无可忍捏着他的后颈把人唤醒,温声威胁:“膝盖从不该待的地方起开——你再动弹一下,明天就别去上班了。”

那人睡得意识朦胧,摇头晃脑听进去只言片语,只觉得不上班是个天大的好事,竟伸手将男人的腰从里至外环住,不羞不臊地往他的胸膛贴去,呼吸喷在人的喉结处,黏糊糊地笑到:“好啊……”

 

事已至此,夜间加时搏斗在所难免。

 

凌晨时分,天空呈现迷离的淡粉色,和他情动时皮肤的粉白略有相似。此时沢田纲吉已经累极倦极,方才舒适的热水澡让他皮肤泛红,而现在依偎在被窝更是手指也不想动弹、呼吸都耗费心神。他隐约知道时间大概是四点多,再过一个钟头天就要翻白了,距离太阳出来却还有一段距离,想必此刻屋外的街上一定很冷。

冲完凉的男人只身着底裤侧坐在床边,举着毛巾搓揉着自己濡湿的头发。

 

“我们在谈恋爱吗?”沢田纲吉拿手指勾扯他内裤的边缘,又松手让它弹开,如此反复。

男人没空制止他幼稚无聊的行径:“你说呢?”

“我觉得不算。”

他闻言笑起来,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喜欢你吗?”

“不是。我知道,你喜欢我。”他挪了挪身体,把脑袋枕到了男人的大腿上,在并不彻底的黑暗中缓慢扇动着眼睫,“你在我面前从不吸烟,可乐尼洛说,你告诉他,因为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告诉你我讨厌烟味。……就是这个意思,反正,我觉得你大概是喜欢我的。”

男人没言语。

“但我觉得你不知道我喜欢你。”

他俯身慢慢吻着他的眼睛:“胡说。”

“是真的……”沢田纲吉闭上眼,“你不信就算了。反正……”

 

他越说,声音越轻,最后的尾音堪堪一滑,在杀手的亲吻里消失不见。

 

把他哄睡可不容易。

Reborn托住他的后脑勺,将人轻轻抱起。沢田纲吉并不瘦,只是骨架小而轻,因此虽然他身上并不缺斤少两,看上去却比同等身材的人更加单薄。他抱着他,翻身把两人一道裹进柔软的棉絮里。之前没有肌肤供给热量,被子相比他们的体温更偏凉,沢田纲吉遂于深沉的睡梦中一个劲向男人更烫的皮肤贴去。杀手也不嫌他粘人,勾腕将人扣拢在怀中,反手抚摸他柔软的头发。

他在逐渐变亮白的天光中得以越发清晰地看清沢田纲吉轮廓柔和的脸。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在薄如画卷的眼睑下轻柔地颤动,他胸膛细微起伏着,绵长的呼吸看上去是那么安稳但脆弱。

睡梦中,他对他不设防备。

 

此时,他就像捧着这块剔透无瑕的玻璃制品:怀中的男孩诚挚而纯粹,美丽却易碎。

他知道,他还没做好把他捧在手心里亲吻的准备。

 

 

 

 

 

 

 

5.

项目合作步入尾声后Reborn就再没关注过,毕竟这也不是他的本职工作。

距离项目结束已经过了小半年,两家公司的合作关系也已经终结,但他还和沢田纲吉一起住在那个地段还不错的出租屋里,房租照样均摊,只不过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陪沢田纲吉塔电车去上班了。除此之外,唯一发生改变的也许是——可乐尼洛没有机会常和沢田纲吉见面了。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乐尼洛得知他整日家里蹲,甘当全职家政夫,专程打电话来嘲笑:“如何?有没有体会到主人去上班时的狗狗是什么心情?”

男人在电话那头打呵欠:“角色反了。你应该问沢田纲吉,‘主人留在家里时,外出上班的狗狗是什么心情’。”

可乐尼洛大笑。

 

-

 

 

他们很少约会,理由很多,比如,他们都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沢田纲吉怯生,Reborn喜静;再比如,西方和日本过着截然不同的节日,他们的日历鲜少能吻合,而偶尔在诸如圣诞节之类的节日吻合上时,又逃不脱“人多”这一禁忌。于是索性不在那些时间点去那些地方凑人头。

非要说所谓约会的话,也不是没有过。

 

某一工作日的深夜,沢田纲吉凌晨三点于梦中惊醒。他顶着一头乱翘的头发,坚定地对Reborn说:“我想去水族馆。”

男人看了一眼表,复而摸了摸他的额头,颇为无语:“现在?”

连他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但还是点点头:“现在……”

“好。”杀手当即起身。

 

距离他们家最近的水族馆,是东池袋的池袋阳光水族馆,即便是步行,也只要不到二十分钟。水族馆在阳光购物城的顶楼,说大必定是不算大,毕竟搭建在商圈里;但绝对是不小的,亦是池袋最有人气的观光胜地之一。

夜里冷,刚出门沢田纲吉就打着退堂鼓后悔了。夜风一吹,他冻得清醒了几分,心里知道若是这时候哀叫要男人领自己回去睡觉,只怕是要惹人生气被好一顿教训,便压下心头那点悔恨,跟着男人走上了街。

街上只有两个人,一对忽长忽短的影子彼此纠缠不清。路灯亮着,不时有猫猫狗狗的叫声和鸟的啼叫,整个街道浸透在黄昏一般橙黄色的暖光里,只是至暗处是浓黑。仿佛此时并不是深夜时分,而是某个白天,只是恰逢人类灭绝。

 

走到商场门口时,看到巨大而深黑的建筑群,他如梦初醒般对男人道:“现在才三点多,不可能开着门。”

“那是自然。你睡糊涂了吗?”他显然正因为深夜被叫醒而摆臭脸,呛声道。

沢田纲吉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梗住,好半天才小声问:“那怎么办……”

“你真想看鱼?”

“不一定……”他犹豫。

“再问一遍:你是不是真想看?”

“是。”他心虚地犯起头疼。

 

男人瞄了他一眼,极不快地哼了一声,抬脚便向锁死的门杠踹去。

 

-

 

他不知道总电闸在哪儿,索性不开,举着手机打着手电,蹬蹬爬着本该自动运行的扶梯。

两人并肩走在海底隧道,乌漆麻黑,什么都看不见,倒是水流和大型鱼类游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害得沢田纲吉越走越贴近男人的身侧,最后索性环住了他的胳膊——也不晓得是来看鱼还是来逛鬼屋的。

 

“对不起,”他舔舔嘴角,听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隧道内,“我撒谎了,并不是一定要看鱼……”

“我知道。我跟你说过,你真的不擅长撒谎。”

巨大黑影在两人头顶掠过,让波纹在两人脚下剧烈波动,男人猜测那是鹞鱼或者海龟。

“好吧……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你现在该醒了,蠢货。”他捏了捏他的鼻子,“来吧,让我听听你都做了什么好梦。”

得到卖乖的机会,沢田纲吉也顾不上害怕或者别的什么了,他指了指自己:“亲一下就说。”

男人没有迟疑,俯身噙住他的嘴唇。

他亲得极具报复性,吮着男孩的唇瓣不放,牙齿轻轻咬着他嘴唇内侧柔软的嫩肉,逼他把嘴张开。沢田纲吉的舌头打不过他的,随即被男人迅速攻破防线,长驱直入。如果你有过类似的某段恋爱的经历,你就会知道,亲吻真的会上瘾——他们亲吻,并且在极度自然的欲望驱使下张开臂膀拥抱彼此,将两人间的距离无限缩小、靠近。直到胸膛与胸膛几乎相融,心跳与心跳最终同步。

 

赚回了应有的报酬,男人终于松开他,让他红透的脸蛋找个空隙降降温,顺便给大脑补充氧气。

沢田纲吉一边细细地喘,一边快速眨动着双眼——深浅不一的水波倒映在他发亮的瞳孔中,竟比黑暗中抬头直视它们还来得清晰。他抓住男人的胳膊,快速抬头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亲,诱惑道:“瞧见没,我梦里就是这样的画面,实在太想看一次——抱歉……并不是一定要来看鱼的。”

他声音轻而脆,歉意倒是真诚。他好像最后那点困意也都飘散了,此刻眼眸中闪灼着清亮无比的光点。

 

Reborn捧着他的脸,仔细瞧了好一会,不经意被他瞳孔闪烁的光刺到,顿觉喉口一窒,旋即转头再度亲了下去。

 

男孩被亲得两脚发软,实在无力再招架,挣扎着要推开他:“等、等一下,外头的门锁,有办法恢复吗?”

“必然是有,你觉得我会做那样莽撞的事?我还不想上明早的《读卖新闻》。”他笑。

“好……好的。”他点头,“一会儿去吃蟹黄汤包怎么样?不是非得要吃,我是说,回去的路上,如果赶上它开门。”

男人的指腹在他略略肿起的唇珠上摩挲,反问他:“你今天还上班吗?”

“我可以不上吗?”他顺势含住作乱的指尖,讨好地舔了舔,“我困……”

他哑然:“做梦去吧,沢田纲吉。”

 

 

海龟再度于他们头顶上方经过。

 

 

-

 

 

凌晨五点,长梦将醒,好像某种结界即将被解开,而这个短暂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即将被回收,一股留恋感在心口徘徊不去。街道已经被照亮了,但阳光仍无迹可寻。路灯依然亮着,但被凄苦地晾在一旁。

 

沢田纲吉困得要死,几乎要把自己融进男人的怀里,被他搂着腰半推半抱着走。此前,他从没想过要在这样的情境下和他一同看日出:多半等不到日出,他就要彻底昏睡过去。

他努力睁开眼自己迈步——他明白,千万不能把男人的耐心耗尽了,否则,把他抛尸街头、让他露宿新宿大街,这种事Reborn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回去睡吧,小混球。”男人说话时胸腔震动,嗡嗡传进他耳朵,“蟹黄汤包六点半才有得卖,你是吃不到了。”

“嗯……”虽然口头应允,但他似乎心有不甘,“好吧。”

他对他的确够好脾气,又低声哄着:“汤包哪天都有卖,若是真想吃,另寻它日再来吃,也没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他蔫软的语气竟带上了一丝严肃,“是今天想吃和明天想吃的差别。”

话刚说完,他回味,随即寒毛一竖,生怕男人以为他在耍浑,立刻补充道:“我没有一定要吃——真的。别生我气!”

“我知道。真的,我没生气。”

 

他亲了亲他的额头,沢田纲吉挂在他身上,男人的体温烤着他,意志渐渐融化,随即仍然是睡着了。双眼失焦前,他视线模糊地对准了男人耳侧鬓角,晨光中,竟让他不知道第几次——突然怦然心动。

 

 

 

 

 

 

 

 

 

6.

“真的吗?”可乐尼洛一连骂了好几句脏话,“他要搬走?小朋友,你和他分手了?”

“分手不至于吧——说句实话,我和Reborn,好像根本没在一起过。”沢田纲吉摸了摸鼻子,“比起这个,您不知道他要回意大利吗?”

“有所耳闻,但我以为只是短暂的——就是,不影响你们的关系的那种……。说不清!”他咬牙切齿,“我现在很受伤,我一直以为你们恋爱关系稳定。”

沢田纲吉咳嗽一声:“这个……嘴也亲过,床也上过,应该比较符合您对‘恋爱关系’的判定标准。”

他故意损到:“这倒没想到。我还以为同床共枕两年多了,你们还跟我玩高中生那一套,躺一张床上要画三八线,谁越过界了谁是禽兽,什么的。”

 

沢田纲吉猛咳嗽。

 

 

 

他对这一天的来临有所预感,但并无预判——也就是,从不盼望这一天真的来临,更从没做好过心理建设。好像Reborn要搬走,也没什么不对的。他们的工作上早就没了联系,经济条件上呢,也不需要可怜兮兮蜷缩在合租的小公寓里了,两个人都有自己别处落脚的屋子

——更何况,他们从不是恋人。

至少没有被官方认证过。其他人,比如可乐尼洛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并不妨碍他们之间没有留下更多痕迹。

 

Reborn的东西逃难似的迅速从两人的住所撤离,无论是大件还是零碎,都是他的物品居多,这一撤走竟让整个屋内的空间都扩大了不少,但沢田纲吉并不因此觉得更舒坦。

“再找不出比我们更模范的租客了,”男人坐在行李箱上,“租了两年多,这里丝毫没变样。”

“就你那人神共愤的洁癖程度,再租个十年八年,也不会变样。”他确信那人听出了这话里挽留的意思,却一笑置之,根本不打算理会,他也就懒得再做无用功。

环视一圈,确定再无遗漏,男人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我走了。回日本后再见。”

鬼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沢田纲吉腹诽,旋即打了个呵欠,小手一挥,倒头睡大觉去了——男人要搭的航班太早,他可没这闲情逸致去送机。

 

Reborn把自己的那把钥匙挂在门的内侧,取出鞋柜中与沢田纲吉的板鞋亲昵靠在一起的皮靴。

 

拎着皮箱,他插着口袋潇洒地漫步东池袋街头,一个转角后,就匿去了踪迹。

 

沢田纲吉托着下巴,看着他纤长高挑的背影消失,心头一讪,心说,你有什么可得意的?还不是仗着我喜欢你?——不是的,没有这回事,这家伙根本不知道沢田纲吉喜欢他。

他心口慢半拍地蔓延着委屈的情绪,他不遗憾、不难过也不伤心,只是委屈症发作。这感觉就像是小时候旁人骗他“妈妈不要你了”,他明白地知道奈奈绝不对不要他,却仍然为这群坏家伙编造的谎言感到无所适从,委屈得要命——他们不应当随意欺骗他,即便知道他不会上这么幼稚的当。

当初他可以为了这种被欺骗感哀嚎个三天三夜,如今倒也不会了,省得被人笑话。

但思来想去他仍没有办法对自己那道翻不过去的爱情小坎儿痛下杀手,反而在对男人的迷茫和念想里更沦陷于他给予的一勺蜜糖。

 

这家伙根本不知道沢田纲吉喜欢他。

他反复嚼着这句话,往男人消失的街角一瞪,倒头睡大觉去也——这回,他是真的去睡了。

 

 

-

 

 

他在日本时的号码,回到意大利自然停用了,但电话卡仍然插在他的手机里。

在这个手机里,第一次出现了一条无法用金钱衡量、交易的性命。它姓沢田,名纲吉,对应的头像在一堆朴素的灰色人形框中亦是出挑的淡橙色:系统自带的小猫咪。

 

[Reborn先生,我是沢田纲吉]

[/困/]

[/狂笑/想吃关东煮,下班去买]

[/可怜/感冒了,想请假,但舍不得全勤奖]

[/拜托/Roborn先生,今天替我去前台打个考勤,快迟到了!]

[/ok/好!]

……

[非常感谢您愿意和我一起合租,帮了大忙……钥匙挂在门在内侧,另一把藏在门口地毯下,如果今天您先到家了,就请自己进屋吧!/星星//星星//爱心/]

……

[我要吃夜宵!!/饿//饿/]

[你什么时候到家?我不敢一个人玩儿《死亡搁浅》]

[Leon越狱了!速回!!速回!!/惊/]

[超想你——!好想早点下班,快死了……/幽灵/]

……

 

1014条讯息,他一条都没有删。

 

 

 

 

 

 

 

 

7.

与他熟识的酒保为他调酒:“你别小看我的记性,你好哪一口,我自然记得——”

他打断他:“今天换个口味。”

“少见,”那人笑,“你干完活儿从来都喝KILLER。”

“我在日本时,常喝的都是低度数的酒。”他答非所问,用第二个指节敲击着桌案,附和着酒馆演奏的爵士乐,似乎陷入某种浓稠的回忆,“我以为薄荷莫吉托有助于我在思考时保持清醒,实则常醉而不自知。”

 

 

-

 

 

男人一走,挥挥衣袖,竟真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一点联系。

 

沢田纲吉也没计较——猜也猜得出吧,一个在日本都不怎么爱回他简讯的人,还指望他去哪个国家改造一下,学会用国际方式爬油管上推特打跨洋长途?算了,替他多维持一下高冷人设,别为难他。

不过也还是收到了几张来自遥远的异国他乡的明信片,没署名也没写字,除了他还有谁。可是不知道这些纸片儿被国际邮政隔山隔海地运输了几千几百里路,邮戳模糊,对方也没写个时间,实在不知道他是从哪个时空把它们派遣来安慰沢田纲吉的。

在此期间他换了工作,也顺利升了职,从原来的产品部换到了运营管理部,几乎不再被人呼来唤去,因此也轮不到他给领导提包、参与不讨喜的外派工作了。

他艰难地承认,尽管可乐尼洛和拉尔仍然习惯把他唤做小朋友,但他已经再不和“小”沾边:当初与Reborn相遇时,他才23岁出头,而按虚岁来算,他今年应满27岁,这着实是晴空霹雳。但成长本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期待的,且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路过,所以也没什么可抱怨。

 

他养了只捡来的猫,给它起了个把自己名字颠倒过来念的花名。那猫不知道是不是在街上被欺负过,和他小时候一样,怯生且胆小;后来养熟了,便学会了在家里作威作福,在外人眼里是乖的,在沢田纲吉面前则是另一副面孔。

 

 

“他不是回国了几次么?没告诉你?”

“大概是知道,但他回来了也想不起给我发个短信,而且落脚的时间都不长,更没见个面之类。”

可乐尼洛捶胸顿足:“玩儿什么柏拉图啊,你俩能不能给我个痛快?这一季的番剧就你们还没happy ending了,观众不会买账的!”

沢田纲吉被他逗笑了,无奈道:“这可不赖我!”

 

 

得知男人在日本安定下来后,则又在此后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仍然是通过可乐尼洛这个尽职尽责的小喇叭。

直到躺在床上,他都没法不想这件事。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前生命定,Reborn都是他人生里的一道惊雷,刺啦刺啦闪电带火花,把他的命数劈得眼花缭乱。

晚上容易让人想起很多东西,于是关于男人的种种走马灯式在他脑子里开始倒放——从他走的那一天开始,放了两个人凌晨去撬锁,接着回放是无数次夜色中被操得嗷嗷叫,此前他们一同寻找合适的合租房,再往前,他们在新宿那家一兰拉面门口彻夜排队……

一切的开头是京都那绿汪汪的一个破池塘——钓鱼的男人和无所事事的他。

 

他实在没有力气、也懒得跟那男的扯皮了。

他不是个无耻之徒,却是个长情之人。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联系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决心,拨通了那个好久没点亮过的灰色人形框的电话号码。他只知道Reborn肯定没睡,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要讲。

 

“喂。”
接通的一瞬间他有点尴尬,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没有睡觉呢,小孩儿。”熟悉的声音被无线电短波信号几经波折地传导过来,男人的语气一点都不生涩,也许里面的多余的感情已经被光纤与电波传导掉了。

“你在哪儿?”他强忍着上泛的情绪,咬牙道。

“你家楼下。”男人轻佻而自然地脱口而出。

他轻而易举被他击倒,轻声疑问:“什么?”

“骗你是小狗。下楼吧,给你带了蟹黄包。”

 

“你等着,”他把手机堪堪夹在下巴和肩膀中间,从床上随便裹了件外套,夺门而出,“不许挂。”

 

-

 

 

男人站在他面前,竟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他想提醒:拜托,早在你认识我时,我已经到不会再发育的年龄了!

他看着他的眼睛,自觉泫然欲泣,薄薄的眼睑就要兜不住烫人的泪水,对着电话听筒控诉:“我喜欢你。”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举起手机,有些无奈:“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他少有吐脏字的时候,此时瞪圆眼睛,活像猫炸了毛,冲着听筒大喊,“你是不是不懂这句日语的意思?Ti a moI love you我爱你——你被我逮到了,这回你完蛋了!”

他笑:“好吧。我自首,我是个杀手。我杀人放火,违法越货,无恶不作。这你知道吗?”

沢田纲吉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又似乎迅速地放弃了消化,转而执拗地望进他的眼睛:“大概有点迟,但我现在知道了。”

 

他没有给杀手辩白的机会,抬头贴上了他的嘴唇:“你的鱼钩没有饵,但我本就不是为了那点诱食剂而来。Reborn,不许后悔——你钓我,你活该。”

 

 

-

 

 

 

杀手曾在西西里的午后陷入深眠。

某一瞬间,他在睡梦中几度呼吸停滞、心脏停跳。他知道,心脏的缺口让他几乎死掉了。

 

当年有个想跳楼的人深夜给电台拨了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竟然说,“新宿有一家拉面特别好吃,这个点去不用排队,不去白不去,不如吃一顿好再跳吧。”

那个人后来没跳楼。也许在一口拉面汤里突然找到了生活的美好呢——世界上还有那么好吃的拉面,还是不要随便去死……因此活下来了。


杀手在西西里冰冷的午后深感自己也变得像个将死之人,呼吸里带着舟车劳累后的沉沉暮气和情感郁结的幼稚情愫。

此时正值日本深夜,他心脏缺失的那一瓣正在安眠。

 

 

-

 



他们站在东京街头接吻。

男人看着他渐渐展开的笑脸,心知,自己是一尾赶着去轻生的鱼。

 







 

------------end

 

 


 

一气呵成,但也没空返修了,非常抱歉。因此补了一个可供消遣和解释的后续,在这里:美梦成真 

中间有情节私心和《合租人》梦幻联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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